命运绝不是在压垮人的时候才成为命运：孩子被拐卖后的14年

发布日期：2024-05-06 19:19 点击次数：104

尽管作为“打拐”电影《亲爱的》原型之一的孙海洋，奔走14年终于在警方帮助下找回孩子孙卓的经历，算得上家喻户晓，但整个过程以非虚构写作的形式呈现出来后，依然备受关注。他的新书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在很短时间里，发行就突破了10万册。

《回家》是孙海洋和大女儿孙悦合作完成的，父女俩一个负责讲述，一个负责记录。孙海洋解释，孙卓已经在2021年底回家，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每天眼睛一睁开，就操心如何寻子，但还是想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，让更多人关注到儿童拐卖事件。

电影《亲爱的》里，黄渤扮演的父亲有句台词无比扎心：“你说孩子被拐到那一家，他是多久才叫她妈的啊？”看了《回家》就知道，陈可辛安排的这个细节，灵感来源于孙海洋的真实内心独白：“卖掉一个孩子，谁还能心安理得地吃得下饭、睡得着觉？买下孩子的又是谁？那个人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想，是哪个倒了霉的人丢失了这个宝贝？”

《回家》不仅记录了孙海洋14年来受尽的磨难，还把镜头拉到更加广大而无助的寻亲家庭，展现他们所遭受的命运锤击。

曹美玲的儿子蒋铮被人贩子陈广兴拐卖，为了找到儿子，她把陈广兴的父母认作干爹、干妈，每年都专程去湖南帮老人春耕、秋种，天冷还送去棉袄、被套，一做就是15年。两位老人非常羞愧，但表示无能为力，因为他们也好多年没陈广兴的音讯了。直到2021年，警方把陈广兴父母的DNA样本采集入库才发现，他十年前就自杀身亡，寻子线索也断了。但曹美玲依然还常去“干爹”“干妈”家干农活。“她的动力从何而来？”孙海洋追问，“她是否会想到，该死的人贩子也像她的小蒋铮一样，是父母疼爱的儿子？”“也或许她只是茫然无期地行着善事，但求这份善也会降临在蒋铮身上？”

孙悦说，写作过程中虽然不时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，但她无法回避叙述背后字字泣血的现实，很多次忍不住伤心痛哭。某种程度上，这次写作也是对她14年来同样遭受的精神折磨的一次宣泄。

所幸的是，随着侦查技术不断提升和国家各方面法律、制度的完善，类似孙海洋一家的遭遇在不断减少。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刘忠义发布的最新消息显示，警方正在全力侦破拐卖妇女儿童积案、全力缉捕拐卖犯罪嫌疑人、全面查找失踪被拐的妇女儿童。截至2022年7月，共破获拐卖妇女儿童案件906起，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妇女儿童1198名，抓获拐卖犯罪嫌疑人1069人。

年轻的孙海洋走上寻子之路

《回家》中，孙悦对人间善意的敏锐捕捉和对平静生活的精准描摹，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。今年24岁的她毕业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，从教育背景就可以看出，孙海洋不惜一切寻找孙卓之余，对唯一的女儿同样倾尽全力，也因此，他才在孙卓回家后说出那句鼓励其余被拐家庭的话：“把自己家里照顾好，自己照顾好，等孩子回来的那一天。”

看完《回家》后，又在网上看了些孙悦发的短视频，看着这位爽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，突然想起，这几年互联网上一直有网友在诉说原生家庭带来的种种伤害，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原生家庭？如果她有“原生家庭伤害”，又是如何面对、克服的呢？

以下是孙悦的自述：

房间里的“大象”消失了

2008年春节前，10岁的我一个人坐着长途汽车从湖北监利县老家，来到深圳与爸爸妈妈团聚。那时，我不知道孙卓在2007年10月已经被拐了。爸爸接到我时是深夜，我们好久没见面了，但那次他不像以前看到我那么高兴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。我没多想，路上太累，回家就睡了。第二天醒来，我才想起没有看到孙卓。

我们那时租在白石洲城中村，走出房间，看到客厅墙上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和报纸，上面印着孙卓的照片，这时我才知道，孙卓丢了。之后家里来了记者，听到爸爸和他们说话，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。

孙卓不在的14年，家里整体是比较压抑的。尤其是前面几年，大人之间经常陷入争吵，妈妈怪爸爸当时在店里沙发上打盹，没看好孙卓，爸爸怪妈妈切葱姜的位置离被拐的地方只有三四米远，也没看住孙卓。奶奶又怪爸爸不该把孙卓从老家接到深圳，结果才来几天就把他弄丢了。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，妈妈和爸爸争吵后，她冲进厨房拿起刀，想要砍自己的手，被我爸抢下来，但刀背还是砸到了手，手背一下肿得很高，变成触目惊心的青紫色。当时我都被吓住了。

我小时候性格比较内向，肯定有家里出这些事情的潜在影响，但更多还是性格本来就是如此。我心中的情绪和想法需要有地方排解，加上也喜欢看书，就写了很多日记。日记里记载了家里发生的悲伤，也有我的各种计划、想法，前后加起来写了十多本，每次搬家爸爸妈妈都给我留着。现在想来，也是从那时开始，我就对写作产生兴趣，孙卓回来后，才决心和爸爸一起写《回家》。

后来，我们搬了新家，墙上没张贴寻人启事了。再后来，2012年，弟弟孙辉出生了，家里又重新出现欢笑。看起来，生活在慢慢恢复正常，但那种压抑仍然在大家心里，好像埋了地雷一样。尤其是中秋节、春节这些节日，大家都心知肚明，彼此在想同一件事情，但没人说，因为都习惯了掩饰。

直到孙卓回来后，我们聊天才说起，现在房间里的“大象”终于消失了。

家里遭遇老师都不知道

在我面前，爸爸从来不说寻找孙卓的经历，我会一个人去看记者写的报道。写《回家》时他一边口述，我一边把内容打在电脑上，也知道了更多以前不知道的事，尤其是2008年，他如何去宁夏找孙卓，我听了直接情绪崩溃。

当时，宝贝回家网站负责人说，宁夏有一个走丢的孩子被送到派出所，照片很像孙卓。爸爸看了也觉得很像，就是瘦小了一些，便请深圳警方帮忙调查。深圳警方询问后说，孩子只是走失了一会儿，已被家人领回。爸爸不甘心，看那个孩子的照片，越看越像孙卓，决定亲自去宁夏一趟。当时，从深圳到宁夏没有直达车，要在郑州、西安转车，一路上他不断晕车，整个人吐得都站不起来，终于才到达宁夏。结果想办法看到那个孩子后，希望再次破碎，当场他就哭得不行，后来几乎不吃不喝，在小旅馆躺了几天，才决定打起精神回家。

但是现在说起这些，爸爸表情轻松，好像在讲好玩的故事。有时记者采访我，也会问一些之前的经历，我也感觉挺遥远的，很多一下都想不起了。可能我内心有种想法，写完《回家》后，就不要再多想以前了，不愉快的记忆似乎也自动被屏蔽掉了。

在不同境遇下，我对过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。孙卓最开始被拐的那几年，时间的流逝对我们就是一种折磨。每一年，我们都想着今年一定会把他找回来，但每年过去，愿望都落空了。尤其是一到除夕那天，别人家是喜庆团圆的时刻，我们家却遭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。后来，一年又一年过去，我会觉得，孙卓已经长大了，跟小时候肯定也不一样了，不知道再见面，他还认得出我们吗？我们又认得出他不？再到后来，也就是转眼10多年过去后，我想起很多事感觉就麻木了。不敢期待在某个时间点事情能突然改变，因为越期待就越失望，只能选择少想，更多面对当下。

2021年11月，当时我还在新加坡留学，有一天正在食堂吃饭的时候，突然收到爸爸发的一条短信。他没头没尾地说，要做些锦旗送给公安部、深圳的公安局、《南方都市报》、宝贝回家网站等，叫我想想内容。平时我们都是发微信，那天不知为何他发的是短信，而且内容非常突兀，我完全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，追问后他才说，很有可能是孙卓被找到了。

我太震惊了。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孙卓被找到的情景，但是那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，我完全不敢细想找到后的场景，比如见面之后我是不是要抓着他不放？他又是如何反应？我都不去细想，每当这样的念头冒出来，内心就有个声音在说“不要想，想也没用”——那句话也是我之前经常给我妈妈说的。我没想到我不敢想的事，就要实现了。

收到那条短信后半个月，警方就进行了现场认亲。当时我在手机上看直播，爸爸妈妈抱着孙卓伤心痛哭的时候，我也一个人在默默流泪。但是，孙卓的事除了个别特别亲密的好朋友，我没告诉别人，连我的小学、中学、大学老师都不知道。我觉得这个事情比较特殊，告诉那些不太熟的人，他们不一定理解；就算理解，今后都是带着帮助和同情的眼光去看我，我不太想这样。《回家》出版后，我参加了一些活动，也在网上发了些视频，身边才有些人认出来是我了。

孙卓回家后，孙海洋和杜小华合影，希望杜后琪也能早日回家。

不幸家庭中的幸运儿

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，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原生家庭不好，也没有任何抱怨。相反，我觉得自己挺幸运，我没有失去我的爸爸妈妈，他们很爱我，从来不重男轻女。爸爸也认识很多寻亲家庭，有些孩子丢失后父母要么一蹶不振，要么受刺激身体垮了，要么吵架后就离婚了，总之各种家破人亡的情况不少。我们家度过了刚开始几年的混乱后，爸爸妈妈还是感情很好。到去年，我就觉得更加幸运了，孙卓还能够找到，而且很平安很健康很好。

我们家几个孩子，我和孙卓性格像爸爸，小弟弟孙辉像妈妈。爸爸在网上说过，我是他最省心的“合伙人”。我想一方面是因为我比较能干，从小就很独立，能把自己照顾得比较好。另一方面，我们之间很有默契。我身边有朋友跟父母三天两头就要打电话，是很亲密的那种关系。我和我爸不是那样，他虽然可以对着记者滔滔不绝讲如何寻找孙卓，其实是个不太擅长表达的人，平时在家，我和他话都比较少。但是哪怕某个事情我们没有聊过，我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，因为我们很了解对方。

我比较像家庭“合伙人”，也体现在和我妈妈的关系上。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是妈妈，她是女儿（笑）。她很有童心，不管行为还是生活态度，给人的感觉还像一个小女孩。那时孙卓还没找到，她经常很难受，陷入某种情绪无法自拔，会忍不住和我倾诉内心的痛苦，说着说着就掉眼泪。我会安慰他，开导她，教她怎么处理一些情绪。我也没有专门去学心理知识，都是用自己的经验安慰妈妈。

我也很认同我们家教育孩子的理念，最主要的是有独立自理能力。孙卓小时候也是非常懂事，3岁多给他50元钱，叫他去菜市场买鱼，他就知道怎么走，只不过说不清楚要吃什么鱼。当然这个教育理念也让爸爸妈妈多年来很愧疚，反思是不是把孙卓教得太不怕陌生人了，才被人贩子拐走了？但我觉得跟这个没什么关系，只是他很不幸遇到了这个事。人贩子只要对一个孩子起了心，怎样都能把他弄走，当时还有些孩子是人贩子直接当着父母的面，开着小面包车或者骑着摩托车就抢走的。

我爸爸妈妈一直在深圳辛苦打拼，他们不是那种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的“鸡血”父母。学习他们很重视，但不多谈，而是给我比监督成绩更珍贵的东西。我爸爸的观点是，成绩好或不好没那么重要，更重要的是做一个正直的人，能够跟别人正确地交往，有一个好的人生态度。他们还觉得，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，或者说成为一个特别富有的人，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幸福的人，幸福和所谓的优秀，还有富有，没有那么直接的关系。我受爸爸的影响很大，和同龄人相比，比较有社会责任感，关心一些社会问题，如果我有能力，是要去帮助别人的。

所以我觉得，虽然说我的家庭发生了不幸，但我身上发生的事又是幸运的，何况一个人不可能一生所有的事情都很顺遂。这些经历也让我从小就更懂事，遇到事情更想得开，就算有时会有情绪，比如为考试焦虑，写论文发愁，很快都能跳出来。

孙海洋打算做电商卖包子

孙卓回来后的新生活，我们一家也适应得挺好。爸爸妈妈本来就在卖包子，现在他们有更多时间打理包子店。爸爸打算拓展线上经营，按说这个年纪的中年人要做电商，对他们来说还是有困难的。但他是个思维很活跃的人，会观察时代在怎么变化，然后去学习别人。和我妈妈没结婚前，他在武汉摆地摊做小生意，就喊出“袜子十块钱4双”，也是当时很少见的卖法。今年开始做电商，也挺像他的性格。

孙卓现在读高二，平时住校，周末才回家。他刚回来的几个月，周末我们经常出去“团建”，一起去珠海等。今年暑假我带他去云南玩，还去雪山徒步。旅行也是增进感情的很好方式，孙卓是一个比较有智慧的小孩，内心对大是大非蛮清楚，也知道我们对他的感情，所以他不像有些被拐孩子重新回归家庭时会出现一些问题，一家人相处得都非常融洽。

其实孙卓回来之前，爸爸经常也带我们去旅游，去深圳海边玩或者爬山，开车回老家途中，有景点也停下来带我们去逛。他觉得越在这种环境中，越要保持乐观——注意我说的，是“保持乐观”，而不是人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那种状态的乐观，因为他得努力强行打起精神，否则就会被绝望给压垮。

如果之前，因为得到很多爸爸妈妈的爱，孙卓被拐的事对我影响不算大，那他被找到后，对我的人生轨迹才是直接产生了影响。我硕士毕业后就从新加坡回来了，要是以前，那边有好的工作机会我可能会选择留下。他回来后我突然就很想家，很想大家今后都在一起生活，一家人再也不要分散到很远的地方了。

曾经也有人问过，我们一家人这些年都是在流血的伤疤下继续生活，这么多苦是怎么扛过来的？我以前看过一句话对我鼓励很大，“人总是能刚好承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”。意思是不管这个苦难有多大，只要去接受它，想办法面向未来，最后是能承受住这些的，一个人的韧性也体现在里面了。所以我在《回家》里写的最后一句话是：我相信命运绝不是在压垮人的时候才成为命运，而往往是在人奋起抵抗的时候，它才成为命运。

《回家：14年又57天》

孙悦著

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9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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